钱钟书在《围城》序言里回忆自己的青年时代,还写过另一部长篇小说名字叫《百合心》。书稿已完成大半部分,却因战乱及旅途辗转的缘故而遗失。他曾多方寻觅其踪迹,如海底捞针终不可得。他甚至几次准备提笔重写——因为故事的轮廓毕竟还逗留在记忆中,但时过境迁,南柯一梦的他已无力精确再现往昔的回光返照,那清明如百合的一缕心香逐渐缥缈于咫尺天涯,孤帆远影,余温尚存……他最终放弃了俯拾那颗百合心的碎片的念头,背离芳草萎萋的废墟而去,任时光之手掩埋去生命中某个辉煌的构思。
他是在谈论《围城》之余,顺道捎带着提及《百合心》的轶失,似乎并未将之视若命定的灾祸与沉重的亏损。然而我想,平淡的语气并不就此掩饰住内心深处的遗憾与惆怅。对于作家来说,一部苦心经营的书稿的流失无异于自己血肉婴儿的夭折——更何况以谦虚著称的钟书大师也曾含蓄地暗示,《百合心》若存留人间的话,不见得比颇运匠心的《围城》逊色。就像在海边夜以继日赤手堆砌一座登峰造极的沙塔,即将大功告成却惨遭狂涛冲击,席卷之后荡然无存,责怪自己不谙潮汛已属徒劳,重起炉灶更再无精力与兴趣,唯有踏歌相送是最佳的怀念措施。天衣难补,人力有限,文学史上不乏这类无法抗悖的空缺与遗憾。曹雪芹的一生只够赊取半部《红楼》,虽然引得高锷之辈不忍梦断而有心补天,但顽石浑然,妙手无法回春。至于《百合心》,连零散的花瓣恐怕都已化作香泥,难道还可能再生清辉吗?
旧梦无法重圆,我把这类事件比喻作文学的月蚀,亡羊补牢,晚矣,我们只能和作者一样以克制的心情平静地对待这天灾般的命运。
好在钱钟书老人寿比南山,也就是说《百合心》的灵魂并未完全从这个世界上香消玉殒,它至少还完满地存留在作者的记忆里,作者一定暗自怀念着《百合心》里的人物、情节,只是不爱对外界详叙罢了———那是他精神世界中的阿房宫,在玉石俱焚之后即使向路人口述其雍容华贵,又有谁能确切感受到呢?钱钟书不习惯写《阿房宫赋》,他顶多在谈了《围城》之余,不露痕迹地提了一下《百合心》这个令人唇齿生香的名字。
然而我却再也忘不掉这个名字,我常想:《百合心》编织的是怎样一个故事呢?我甚至肯定,那里面有一位像《围城》中唐晓芙那样清新卓越的美丽女子,以及一个温存和婉的情感故事——否则就辜负了《百合心》这样的书名。百合一向作为既清苦又高贵的花朵而存在,更何况是像百合一样层层叠嶂的高尚的心灵呢——心有千千结,心事和花事一样巧合而无法猜测。
《围城》的问世及复出,具有倾国倾城之势,尤其是知识圈子里,几乎无人不知方鸿渐的命运并为之扼腕可惜。《百合心》则天生寂寞,虽然这个名字在《围城》序言里留下惊鸿一瞥,但大多数读者都无暇细听地就直奔《围城》的故事而去。我本非怜香惜玉之人,但《百合心》来也寂寞去也寂莫的命运,促使我遥遥地祭以一炷心香……